单人外转梅里雪山,感谢神山赐予我的一切

2022-04-08 01:26


作者:星芽

图 /疯行摄迹 图虫创意

「徒步中国」按:

星芽,是一名 95 后诗人,尤为喜欢户外,每次出行回来,她都会写下详细的游记,分享自己的感悟,也提供线路信息供其他人参考。

2022 年 2 月 21日,星芽在登山途中不幸遇难。户外圈很多人都在为这个年轻、可爱、优秀的女孩的逝去感到可惜。

今天,我们分享一篇星芽独自外转梅里时写的游记,文章很长,但值得一读。我们怀念这位年轻的姑娘,也敬佩她的户外精神,同时祝愿所有走进户外的朋友们,都能平安归来。

入德钦记

八月上旬,正值云南雨季,也是云南人采菌子收松茸的时节。我的记忆就像这趟昆明直达德钦的夜班车上被路灯洗涤发亮的窗户那样饱满充沛,玉溪驶来的火车刚落脚昆明,我近乎就是隔天赶上去往德钦的红色大巴车,车身写着“神奇的卡瓦格博欢迎你”。

想起高鲁山彩色的菌子,令山友眼花迷乱而又欣喜,鸡枞菌、青头菌、猫眼菌、见手青、粉色的大红菌,菌子头一次在我的眼前成为知识、文化、一种艺术,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想起分组勘线的伙伴陈梅临行前多番提醒我,卡瓦格博是藏区的神山,我前往那里,不再是一次单纯意义上的徒步,该有的仪式都应照做:去起点的芝信堂请转山钥匙,然后在最高的几个垭口挂上随风扬舞的经幡。

她担心我独自转山的安全问题,我的心意却比较坚定,她知劝阻不了,便把永宗的微信名片推给我,因永久村没有旅店,我只能住在藏民的家里。

永宗是永久村的转山向导,我问永宗,藏民转山需要几天?

她告诉我,他们藏族人三到四天就转完了。我听后异常吃惊。梅里外转在户外圈是一条需要徒步九天的重装长线,里程近 200 公里,累计爬升 10000 多米,每天的爬升下降非常大。

相传,这条距今七百多年历史的线路由噶举派黑帽系二世大宝法王噶玛 · 拔希确立,他转山后写下的《绒赞卡瓦格博颂》及朝山《指南经》指明了外转路线。冰清挺拔之梅里雪山群坐落在云南、西藏二省交界处,转山路起始于云南德钦,翻越次高的多克拉垭口到达西藏地界,再翻跃全程最高的说拉垭口,又从西藏转回了云南,终点位于214国道上的梅里石村。居住于神山脚下的藏民通常以他们的家乡作为起点,无论由哪儿出发,只要顺时针沿转山路行走一圈,最后回到他们的家乡,因此,生活在西藏的藏民将察瓦龙作为转山的起点和终点。

似乎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永宗补充了一句,藏民都是轻装走的,能坐车的地方都会坐车。我依然觉得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还有我以前了解到的与卡瓦格博相关的故事,1991 年的山难既是对人类的警醒,又给神山笼挟了一层秘不可示的光晕。当地人深信,一旦有人登顶了赐予土地丰腴、万物和谐的阿尼卡瓦格博,居住在卡瓦格博的神灵就会离他们而去,灾难便会降临。



噶玛 · 拔希所著转山《指南经》中这样描述这座统领整个自然界的巍峨神山,已令人神往:
“卡瓦格博外形如八座佛光赫奕的佛塔,内似千佛簇拥集会诵经。具佛缘的千佛聚于顶上,成千上万个勇猛空行盘旋于四方。这神奇而令人向往的吉祥圣地,有缘人拜祭时,会出现无限奇迹。带罪身朝拜,则殊难酬己愿。”

德钦县海拔 3400 米。一下大巴,就有人问我去不去飞来寺和雨崩,我说我走外转。没有得空在县城溜达,就直接坐上德钦开往维西的班车,而我将要在德贡大桥下车,过桥后的白塔是梅里外转的传统起点,不远的芝信堂是取转山钥匙的寺庙。现在的人们一般是坐车到永久村上面的多亚拉垭口开始徒步。



我一个人不便于包车,遂徒步到永宗家,计划第二天再进山。

我在德钦至维西的班车上,透过浅绿色的玻璃看见一座金字塔形状的雪山,炽热的日光把祂的风姿映衬在天边,祂好像从看不见的水里长出来,自身的晶亮刹灭了四野;隔壁座的藏族老人低头诵经,盘着他手上被光阴磨得发亮的念珠。我以为这就是卡瓦格博神山,但后来永宗告诉我,这里看不见卡瓦格博,你见到的是神女峰,祂是卡瓦格博的妻子。

熟悉的经幡被系在白塔前,它们就像空气中的彩色精灵,携带着人们的愿望,我看不懂的经文却被无所不能的自然风颂读出来。芝信堂没有人在,微信上问陈梅,她也不清楚请转山钥匙的方法,我沉默地看着空荡的金顶寺院,只有鼓动经幡发出的颂经声填充了这片空荡。于是,我沿着芝信堂的转经路绕寺院走了三圈。



永宗去了孔雀雪山那边收购松茸,要深夜才回来。家里只有她的两个孩子和她上了岁数的母亲。她的孩子不断打我的电话,问我到了哪儿。

8 月 14 号一早,永宗又去了孔雀雪山做生意,我喝完酥油茶收拾行李,9:00 从永久村出发。徒步在不断拔高的盘山公路上,山间的村落被一阵乳白色的云雾笼罩,显得像是从云里幻化出来的飞翔的屋顶。这条公路的尽头正是多亚拉垭口。

一对上山采松茸的夫妇将车辆停在我旁边,大叔从窗子里探出头来,问需不需要捎带我一程,我毫不犹豫又开心地跳上了车。

“你来梅里转山吗?”司机与我闲聊起。

我点头。

“一个人?”他露出诧异的目光。“我们藏族人可没你胆子那么大,我们都是一家人出来转山的。”

“但你们体力好,三四天就走完了,不是吗?”

“哦哦。”他点头。

随后他说:“我将你送到垭口,这段路你要是走上去,你今晚就到不了多格拉营地了。”

我的话语不多,他却很开心,仿佛是为我高兴似的:“这是你第一次转山吧?真好啊,这么年轻就来转山,你一定会有非常特别的感受,然后,来第二次,第三次。”

他的语气是那么地真诚,好像是在诉说一件大家都知道的司空见惯的事情。他车技娴熟地轻松地操作着手里的方向盘,好像那是一只飞盘,层峦叠嶂的山脉消失在漂亮的雾气里。我知道卡瓦格博在我的右手边,只要我依然在转山途中,卡瓦格博将永远在我右边的方向,无论祂是被山坡的森林遮挡了还是躲藏在云里,即便我暂时看不见祂,这条转经之路也与祂的祝福同在,神山会保佑我们平安地走出去。

我为战胜自己的懒惰惭愧,差点忘了自己来到这里依稀道不明的含义,但现在正如藏族司机对我说出“你一定会有非常特别的感受”时那样,我亦相信卡瓦格博早早预知我的未来,而我却像面对一张白纸,茫然不知所措又充满期待。相比于这种期盼,一点体力上的付出又算得了什么?



走进神山

走在经幡悬挂的森林里,会有肉眼能见的安全感。绿色的森林由于极度安静,好像停止了流动,远山的蒸蒸雾气在近处的叶片间上下翻滚,不注意看,会以为连弯曲有秩的枝杈都长成了云雾的一部分。由于森林里极度安静,我很快听到两块木梆撞击的声音,我以为山里有座寺庙,听久了像是一种击鼓声,从山下传来,但又好像无处不在,因为我连续走了几公里,它的声音既没有放大,也没有一点点消失在远处。它保持同一的节奏,一会出现在竖直的森林里,一会又销声匿迹,以至于我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候真正消失的。



独自走久了,我便向神山祈愿,希望能够遇到转山的人,这片林子过于孤寂,一点不害怕是不现实的。

13:00 走到永那,我才看到三个藏民,就快要走出这片林子了,这一家三口在搭了塑料布的木屋里喝酥油茶,我走到门口时他们刚注意到我,让我进来喝茶。我以为这些藏民是这里开旅店的,因旁屋摆着几张简陋的床位,屋里还有只被炭火烤炙长出黝黑色的铁炉。

“我们也是来转山的,等会可以一起走。”那个小伙子告诉我,他们的家在西藏昌都,他们是康巴藏人。

他们只要走到阿丙村就坐车回家,因为是从西藏那边转过来的。我问他走到阿丙村要几天,他说后天就可以到。我估算了一下,自己按计划走到阿丙村需要四天。

他的父母将柴火熄灭,听令嘡啷地收拾茶碗,我刚卸包吃午餐,他们把书包理好就重新上路了,让我出来的时候记得将屋门栓住。

我再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是在阿那史客栈,客栈现已废弃,只留下倒塌木屋的残迹。我先是追赶上了那个小伙子,他一个人在后面抽烟,他走起路的步伐其实很快,我猜测他们一家人是频繁休息,我却很少在徒步的时候停下来。那个小伙子说他在山东读大学,想必也是暑假期间才得空与家里人一起出来转山的。



他们走起来的时候我背着重装包跟在后面,尤其是上坡,更显得力不从心。林间小道弯弯曲曲地通至永是通,视野地开阔,草甸铺展,偶然发现稀疏的朱红高草点缀其间。我走向永是通的木房子——两座简易屋棚,跟行走在碗底那样,因满目尽是弧形朝天空翘起的峰林。

经过青草上的一片玛尼堆,雨开始下大,前面的一家三口若无其事,也没有穿戴雨具的意思,我躲在一棵大树的下面将雨衣穿上身后,他们已经走远了。再过一座经幡桥,又进入森林,马道由于雨水变得泥泞起来,我寻找石头跳过水泥坑,直至多格拉营地,这段皆是缓慢的上行。我 18:00 走到多格拉营地,除了家养的骡子、母鸡、黄牛,扎安客栈里正在生火的年长大伯在,没有其他人。那家转山的藏族人去了哪?他们下午告诉我今天也是到多格拉营地的。



老大伯走了出来,未说一句话,好像是早已习惯这地的平静生活。我率先打破沉默,开口问他有没有看到三个转山的藏民。“有。”他说了一个字。

“他们住在这里吗?”我继续问他。

“对。”他说。

那我就猜想他们可能是早早休息了,去了房屋。

老大伯的汉话不是很流畅,有的时候他说几句话,我想了一会才明白在说些什么,他听我说话应该也是这样。

我将沉重的背包卸下,靠放在木台阶一侧,问他我能不能在屋子旁边的空地扎营,他摇摇头。从地图上看去,多格拉营地距我还有两三百米,顺着河流往上走,它要从屋子后面的一条小路进入,所以与我明天的路程并不重合,我明早还得折返回来。干脆先空身去看一下营地吧,一路挂满了彩色与白色(一为现世祈福,一为亡灵祈福)的两种经幡,营地更多悬挂白经幡,我觉得它们面对山的方位自有含义。

多格拉营地坐落在潮白河水的边上,再往前走,又是森林了。天上蛛网般的云朵终于散开,呈雪花状,轻碎又零星,裸露出背景的天空。阳光复又照射在没有植被的峭壁边缘,使它像一块矗立的宝石。



我想起自己还没有带经幡,途经的小卖部都没有售卖,明天就要翻越多克拉垭口,到达那边的西藏地界。所以我问老大伯,他的商店里有没有经幡,他说有,我很高兴。我又问他,我能不能在房屋旁边的草地上搭帐篷。他说,可以。

“你先去搭帐篷吧。”老大伯说。他动作缓慢沉着,与周围的自然气息协调地融合在一起,他甚至可以看我搭帐篷看很久,不说一句话,然后拿着饲料去喂黄牛。我把锅具与炉头从背包取出,到河边舀来水,准备点气罐时,他突然说屋里有开水,我可以直接取。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生着火,火焰将他的棉衣越照越亮,因为外头的天色势已趋黑。老大伯和我闲谈了几句,但是话语不多,再加上不同民族语言交流的磕磕碰碰,我们都逐一陷入更深长的沉默,火苗的噼啪声穿透缓慢的光阴。

这便是我多年来再一次感受到的孤独,从他人身上看到他日复一日的生活,犹似没有渠口的齿轮印在植物的叶片上,平凡而又宁静。老大伯将沸腾的水倒在黑夜跳跃的火焰里,他收拾碗具的声音代替了言说。

我在长长的寂静中又提起了那一家三口人,老大伯告诉我他们去了上边。我确认了几遍,他说还得走一段路。那么我之前或许是听错了,抑或语言间相互理解得不到位。

“从这地到垭口要走多久?”我问他。

“我不背东西走三个小时就到了,背东西走你要四五个小时吧。”

然后又是一阵深长的寂静。他给我取来经幡,一种是旗帜的形状,中间画着一座藏传佛像,另外一种是最常见到的那类将几十面彩色经文旗缝合在一根彩绳上,十块钱一条,两种经幡我各买一条,老大伯拿来竹竿子,教我悬挂的方法。

定了一个 7:00 的闹钟,我早早就去休息了。头灯将帐篷打亮,我从里面看到黑色刺猬形状的巨大投影在接近帐篷,诧异了几秒钟,突然出现一匹骡子的头,随着铃铛悠扬的晃荡声。我担心这动物会咬我帐篷,就在里头发出声音驱赶,它惊吓着跑开了,可以听到蹄子迅速踏在碎石的草地,铃铛声离光越来越远。没多久,它竟然又往帐篷这边靠近,我赶了几次,后来,它越发不觉得害怕,产生了乐趣似的,我也没有再搭理它。整晚,骡子一直晃动着它的铃铛,在我帐篷边上发出清脆悠扬的声音。

我是 9:30 上路的,7:00 起床,烧水做饭与收帐篷用了很久。阳光已经越过高大山头打在冲锋衣上了。我依然在藏族老大伯的屋子里煮挂面,他问我吃不吃饭,我说有带吃的,可以自己煮。我收帐篷的时候,他牵着那头骡子往山上去了。

等高线显示,到多克拉垭口前,全程将是上坡,从海拔 3600 米爬升至 4475 米。离垭口最近的一个休息点叫党卡拉,一个小时整,我走到这里。暂居于党卡拉的藏民告诉我,昨天的一家三口人是在他们家住宿的,他们今早 5:00 就起床,6:00 开始往垭口走。

五六点,高原的天还没有亮呢。我已经知道再也不可能追上他们了。我一边在对比中自惭形愧,一边感慨他们何故如此勤奋。

党卡拉的藏民还告诉我,多格拉营地的那个老大伯刚刚骑着骡子上垭口打电话去了,这边只有垭口上才有信号。



我亦没有多做停留,吃点路餐就抓紧往达坂去。天色阴晴不定,云团滚滚而来,在头顶钟表一样摇摆,时而显露一小部分的蓝天角落。我寄希望于神山,祈盼好天气可以持久到达坂之后,因为下山湿滑的碎石坡一定异常难走,依然希冀能够遇到藏民并且同行。我回望党卡拉,能够见到那些鲜艳的蓝色与橘红色塑料布将木屋的顶棚包裹住,出现太阳时在照射下所呈现的熠熠耀目,与我侧面的雪山被照射出灵魂的感觉,是高原独有的景致。

海拔越升,绿色植被愈来愈稀疏,普遍变得矮小粗干,像是被大气压进泥土拧紧似的,背后的完整草坡是流线长成的漏斗,朝四边形木屋倾倒而下。我迎面见到老大伯骑骡下山,就远远打了一个招呼,他告诉我垭口还远。我再次回头,老大伯变成绿草坡上的一个黑点,另外还有五六个黑点像是在往山上走。

此时,我已经看到一簇簇经幡了,它们被高高地吹起,好像想脱离多克拉的凹口,奋力追赶天上的尤物,雨点念珠般打在身上。我走在海拔 4000 多米的雾气里,转身搁包歇脚之际,才突然见到了一双眼睛,那对眼睛的清澈内饱含坚毅。他的出现令我错愕不已,毫无知觉,在 4000 多米的雾气寒流里,他踏着迷彩军胶,没有喘息声的步伐轻快,头发因沾了雨水而出现亮泽,他的双肩背包上竟还坐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没有打招呼,不说一句多余的话,相视无言,他脱离马道踏步石块土坡直切上最高的实线,脚底生风那样走得轻松自如,很快就上了多克拉的山脊。我抬头看见他们与雨雾蒙蒙的天幕混淆在一起,被风高吹的经幡阵是一座半圆形的拱门。



接着是竹子敲击地面的声音,有年轻女人、老妪、男子,他们有的还身着长裙与外套,脚踏球鞋或布鞋,手上拄着一根高过头顶的木棍,逐一从我的旁边走过。走在最后面的那个年轻人与我打了一个招呼,他喊我直接切上山脊,不要再走弯弯曲曲的马道。

这又是一波来自西藏昌都的康巴人,我后来从他们生涩的汉语表达中才一点点知晓。从他们的言行里我感觉,那个走在最前面背孩子的男人与年轻女人是夫妻,两老人是他们的父母,年轻男子是他的兄弟。我是最后一个走上垭口的,进入壮观的经幡阵,13:08,由多格拉营地到这里共花了三个半小时。

藏民没有立马就下山,不然我们便不会在垭口又遇见。他们坐在石头上歇脚,天上的雨其实还未等我们到垭口就消匿了,蓝天重新露出来,阳光将刚刚淋湿的经幡照射出温暖的颜色,衣服上面的雨水也在一点点蒸发成为空气。



嶙峋的石头像野兽的牙齿,漫撒在经幡间隙,地面的经幡群都是被自然的风力压垮的,导致成为多克拉垭口的彩色皮肤。有些经幡已经被泥土腐蚀了,没法避开,虽然知道经幡不能踩也不能跨,此时却只能跨越。新的经幡自由地与风的作用力并行,成为反映它们动作的镜像。

我在经幡成片的垭口前犹豫的时候,他说踩过去没事儿,而后我将经幡系在里面的那只杆子上,很快它就与风一起跃动。这是我第一次悬挂经幡,它们与我后面的行程就愈来愈密不可分了,携刻六字真言的玛尼石安放后,只有将经幡带在身边,独行时才会有安全感。




他们几个人先下山去了,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就像我第一次远远看见他们来时那样,成为山下几个移动的黑点,下面还有绿色的山谷与河流。过了108道拐,下山的路才会好走很多,我没有超近道,起包沿着明显的马道下坡,踏稳斜坡上的细碎石土,藏民早已不见了人影。我估计垭口上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这一家的男女老少比我昨天遇到的那三个康巴藏人还要厉害。

垭口离作阿江德营地 11 公里,下去 3.5 公里处有一个地方叫咱俗塘。轨迹上有位置图片,显示有几座小木屋可作休息。我刚下至草坡,便听见遥远的雷声于云间发出闷响,回望垭口,它已被无数低云笼盖,它们压住多克拉,远远的经幡鼓动得更加厉害了,我知道一场大雨即将到来。果然当阴云靠近,雷雨越来越大,我不得不把雨衣穿上,往咱俗塘的方向跑。

密集的暴雨一会又变成了冰雹,打在雨衣上发出脆音,马道混着浑浊流淌的雨水,此刻又砸出大量白色的冰珠子,这些冰珠没多久就变成薄薄的冰与雪。几阵天上的雷电接连发出巨大的爆裂声,我听到它们就落在我的不远处。我不顾一切地加快速度,向神山祈求好运,野外不论空旷的草甸还是密集的树林,人暴露在雷电下都是不安全的,我必须尽快走到咱俗塘的木屋里,以暂时规避风险。

咱俗塘有三座木板搭成的屋子,但其中两座都是空顶,我毫不犹豫地跑进木屋,停下来喘气,那家藏族人居然也在里面。木屋空间很小,没有灯,光线从门口与缝隙进来才能照亮一点物体,雷雨天气下更显阴暗,他们沉默不语,外头的惊雷似乎能够覆盖所有语言。他们的老父亲生着布了岁月沟壑的长脸,永远不苟言笑,他的眼神除了与他儿子类似的那种清澈坚毅外,在任何时间里都拥有一种威慑一切的力量,这康巴人的特征早已与他的性格融为一体,并世世代代地流传下去。

不知是交流隔阂还是其它的原因,我甚至感觉不到他们的友善,除了之前那个年轻人与我说过几句话,其他人都不怎么爱搭理我,只顾干各自的事情。我问他们的父亲作阿江德还要多久,他说,两小时。在等雨停的时间里,我独自研究轨迹,发现还有 8 公里路程,两小时走完显得异常困难。这位威严的老人看了一眼外面,说,雨不大了,那边的天空是亮的。他的手指着我们将要去往的方向。

屋外依然下着小雨,像战后溃散的士兵那样稀稀落落。作阿江德的方向确实是一片蓝天,而垭口的方向依然滚滚乌云。15:30 左右我重新上路,后面的藏民追了上来,我这才发现他们实际上连雨衣都没有携带,老人的儿子背着自己的孩子,孩子头上盖着一片深蓝色的塑料破布,像是随手从屋顶上扯下来的。

若今早我还不能理解昨日遇到的一家三口藏民如此拼命赶路的原因,现在我已经发现了,所有来转山的藏族人都是一样的,他们永远不会想着去携带欣赏美景的心情慵懒地睡到太阳升起,因为勤劳早已成为生命的习惯,坚韧朴实是这个民族的性格。再加上天生擅长于高原行走的基因与成长环境,少数民族经常能成为我们的向导,就并不足以为奇。

按行程,我是后天才到阿丙村,我突然也想明天就走到阿丙,然后和他们一起包车去察瓦龙。于是,定了一个 4:15 的闹钟。

闹钟响起的时候外头还是黑漆漆的,穿橘红外套的小伙子居然过来喊我起床了,他告诉我一会一起出发。我把包拎过去的时候他们在煮水做糌粑呢,小女孩一直很开心地围绕在她父母的身边。这是我长线以来起得最早的一次,带着些许困意,我把锅具又取出来在河边接水,早上依旧煮面条,打着头灯。

将近 5:00,他们吃完出发了,背起包就往外走,喊我快一点,然后不见了踪影,消失在夜色里。显然,他们觉得我能追上他们。我狼吞虎咽地吃下最后一点面,匆忙地把锅倒腾在水里随便清洗一下,就装包开跑,好在梅里外转的马道清晰,即便黢黑一片,我也不用看轨迹便能行走。我在无尽黑夜的森林里喘气,五到十分钟后,终于看到了前方的束束白光,跟在队尾。

藏族人打着电筒或者手机,一手撑着木棍,那个男人依然背着他的孩子,他们年长的父亲母亲一点都不亚于这些年轻人,身着简朴的服饰,步伐矫健。他们还一边走路,一边念诵佛经,树林里缓慢地被镀上亮色,先是一层青灰,有什么东西就要从远天升出来了。

遇到一块巨石,它天然形成的坑洼处有白粉,藏民停了下来,用手去摸蹭,我没有问他们,猜测这或许是一处神迹。天亮时,我发现我们实际是在山腰上横切,有着宽阔的马道与落下来的干燥树叶。男人将孩子放下,让她自己走路,他又让我走在队伍最前面,说小孩子喜欢跟在我的后面追赶。为了让他们的孩子自个走路,他们一直在想办法,要么就和她玩闹,做出追捕她的动作。

我们面前是一座小垭口,最高点只有 2900 米,爬升不大,却意义不凡,因为这是转山途中唯一一座能够瞻仰到卡瓦格博神山的垭口。路旁左右的经幡与拱门形状的绿树将我们引至殊胜的时刻,祂蓝灰色的脉络在光与白雪间显得富有深意,平缓坡度那侧的积雪要更加敦厚,两座分开的尖顶托起几片金光,太阳像羽毛一样依附于神山东面,与祂互动,和祂产生美好瞬息的关联。高高的碎絮状云团也给晨时的蓝天让位,余留出用来瞻仰的位置,祂周身无一物那样的清明幽远且令人动容。面前有序的经幡再一次提醒我们,这是一块面向神的土地。卡瓦格博,祂名字间一阵阵有节奏的力量,会与这种清明幽远紧依共存。



他们突然就陷入了沉默,摘掉帽子,放下书包,即便说话也轻言细语,纷纷向神山叩首朝拜,年老的母亲让小孩子也跪下,她像是站不稳那样地单膝跪地,手扶着地面,慢慢地把头低下来,她站起来后她的外婆又亲了她一口。

卢阿森拉垭口有藏族人随手丢掉的信物,或口罩、衣物、帽子、甚至是身份证,他们相信人在死后能够经中阴之旅重返这地。小伙子开玩笑地对我说:“把你的衣服也留在这里吧。”他们几个人随后去悬挂经幡了,见我无事地站在旁边观望,于是问道:“你不在这里挂经幡吗?”

我说我只带出了两束经幡,另外一束打算挂在说拉垭口,但我这里有一块玛尼石,不知能够放在何地。他们吃惊地看我摊开手心,是一块刻有六字大明咒的石头,问我从哪来的,我说是在网上恭请的。“你沿着转经道走一圈,放在台子上就行了。”

穿行过密集的经幡阵,我见到一块长方形的烧香台,上面有藏民播撒的青稞粉,我相信这是玛尼石最好的归所。




走过一座经幡吊桥,就是曲那塘食宿点,那里有路途中较好的双层石砌屋子,我们在这里吃午餐,因为等会就要翻越爬升 1000 多米的辛康拉垭口。听说前天遇到的一家三口人昨夜住在此地,他们今天一早就去了阿丙村,我想我们的速度若足够快说不定能够赶上他们。

往后的天气始终炎热干燥,或许是靠近怒江流域的原因,我们越来越感觉到置身于无尽的蒸笼。行走在这样的地段,我更是怀念昨日的冰雹大雨,再遥望一眼天空,蓝天白云,晴空万里。对于耐热性差的我来说,每到一个休息点我就要疯狂地补水,甚至是拿山泉往身上倾倒降温,这直接导致了我之后的一个严重问题。

垭口的这一边,植被蓊郁苍劲,藏族人扔掉木棍,掏出锋利的藏刀,以刀尖为绿竹刻出三角形的凹痕,再随手一折,竹子便倒了下来。我问是拉孜的藏刀吗,他们点头。现在他们都换上了新而坚韧的竹杖,但在竹子空心的一头,他们往里面插了一把竹叶,使得竹杖看起来像是在晃动它的头发。我不解地看着,小伙子笑着说:“这是阿弥陀佛。”接着做出拜佛的手势。我还是不能理解刚刚那句话的意思,只感觉到这一定又是与宗教相关。

随海拔升高,绿色植物消失了葱郁,只有顽强的几棵屹立于干燥的土面。我一边擦汗,一边尽量找阴凉的地方行走,水咕咚咕咚喝掉好几瓶,藏民已经走远了,他们回头看着我,而后坐在庇荫的地方等待。辛拉康垭口前的最后一个小木屋补给点,离最高点仅剩两百多米的爬升了,他们坐在干热的屋子里吃泡面,这是第二顿午饭,徒步需要大量的体力消耗。

藏族老人用平静的眼神看着我,未说一句话,他的平静与沉默从一向威严的面庞中显露,便给我带来无形的压力,我知道我给他们拖了后腿,他们曾在路旁等了我几次。我背负的装备不足以构成解释这些的理由,因为他们好像向来没有在意过这些,年龄、性别、或是你背了多少东西,所有人都是一样的,只有体能强弱的差别,要知道那个背孩子的男人永远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与我不同的是,眼前的这些藏族人不论任何地形、天气,男女老幼都能保持相差不多的速度走在一起。

或许身体原因,这是我转山途中爬得最累的一个垭口,藏族人此时已经不在垭口了,我没有停留,直接下山去,能远远听到他们的声音。马道上扬起干燥的灰土,垭口的这一边,阳光把皮肤烤得发烫,没有一丝风,松针朝上生长的树木也稀疏得可怜,我很难再找到遮荫之地。



看起来这个坡下到底就要到了,我也陷入了短暂的松懈状态,但仔细看等高线,现在的位置处于海拔 3300 米,而阿丙村的海拔只有 2200 米,想很快到达村子里可没有那么容易。为保护膝盖,我戴上护膝,正待迎接蝮蛇一样弯曲的马道,脚踩之处都扑腾起石子与干灰,藏民突然一个转弯,由树木间一条小道直切下去了。我后来才发现这并非人踩出来的土路,而是山体由于滑坡或自然的流水冲积形成的沟壑,这给本不擅长下陡坡的我造成了很大的问题,六十到七十度的泥土坡面被炙热阳光烤得像一块光秃秃的俄罗斯大列巴,混合着石砾。

注视着这种路面,我便产生了忧虑,再看藏族人,都已经一溜烟跑了下去,鞋后一次次冒起摩擦的干灰。我则要寻找裸露出地面的半块石头,或有稀疏草叶之地,增大摩擦,方可落脚,尤其小心翼翼。他们已经看出来我极为不擅长走这种道路。

还未完全磨合的登山鞋已经把我的几个脚趾磨破,陡峭下坡给疼痛增添压力,这导致我更不爱背负重装去行这种无路之路。他们的老父亲背起孩子与他的妻子一起往山下小跑,更年轻的夫妻也往山下跑了。那个小伙子好心地准备把他的包取下来与我交换,我谢绝了他的好意,他最后无可奈何地解释:“这是下山最近最快的一条路,我们都是这样走的。我先下去了,我们会在下面等你。”

沟壑之路不断在消磨我的意志,戈壁一样干热的天气也是如此,我想中途回头去走马道,可是已经下降了三四百米,还剩七百米左右的下降,倘若回头,意味着我又要在酷暑下沿着这么陡峭的路面爬上去,最终还是决定硬着头皮往下走。我的双杖吃足了力量,腿脚也是,导致我下坡也用了很大的体力,在一处比较开阔的自然灾害形成的大面积滑坡面,因为踩不稳,多次滑坠八九米。每次看轨迹,这条切掉的道也由于短暂的卫星信号丢失变成虚线,我的位置只前进了一点点,眼看就要与底下的 2300 米左右的马道汇合了,过度的体能耐心消耗,使我要反复掏出手机核对位置,底端密集的淡黄色路网相对于这地的空白荒芜,简直像神明金色的胡子。

即便中间一道粗糙窄小的水沟缓慢难行,有了几次滑坠的经历,我宁愿去走这种相对安全的路,干燥土沟每次我踩进去,它会因为深及腰腹需要手脚并用才能够爬进下一个坑沟。我走到黄色路网应该用了三四个小时,要是走弯曲马道,不至于耗费许久。剩下两公里仅一百米的下降十分平缓,不断有摩托带着人从我身旁飞过,只留下一阵急风和音乐,这些是曲那塘到阿丙村来往的藏民,这段马道可以开摩托,当地人的驾驶技术无疑是一流的。

意外经历

19 点多终于看到了藏式碉房与村民的菜园,群峰环绕间一派和谐景象。听见登山杖的声音,村里的狗就发出吠叫,一声接着一声,一声串联起一片,牦牛自由地在房屋间穿行。热情的村民但凡见到生人都会喊“扎西德勒!”,打招呼过后,我问的头一句话便是有没有看见六个转山的藏族人,村民说他们刚刚去了村后面的停车场,所以路人让我在小店歇息我也谢绝了,含着似乎是早已预知的心灰意冷匆忙地往村后走。但是没有人在。那里有一座工地,堆满大块砾石,黄色掘土机仍在不息工作着,发出怪兽般的声响。

那里一栋旅馆的台阶前坐着一个身材微胖的藏族小伙子,虽年轻,蓄出的那点胡须倒给他增添了社会的气息,蜷曲的短发包裹住头。他静静地观望着掘土机在工作。我自然是怀着希望询问他,他抬头看了我,让我连忙坐旁边阶梯上休息会。除了一点惊讶外,他很快表现出他的友善:“他们二十分钟前来到这里,应该是坐车走了……你是一个人过来的?”

“对。”我点头。“我过来转山,路上遇到了他们,你确定他们已经走了吗?”

“我去帮你看一看。”他起身走到砾石那边翻过去,没多久就返回来,向我摇摇手,我即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刚走掉二十分钟,想必那家人也是等了很久,我们或许再也不会遇上了,因为我已经失去了争取来的与他们同行的认可,只有实力相差不多的才可以走在一起,不知道要到哪一天我才能和他们一样地强大。我带着失落和自责,耳朵里是推土机发出的阵阵奇怪的声音,它形成背景的噪声。

“我叫提布。”旁边的年轻人告诉我,他说话一直这样真诚朴实。“你叫什么名字?你留一个我的手机号吧,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给我打电话。”

我掏出手机,发现联通在这里没有任何信号,提布的手机是电信的,他说这里只有联通没有信号,我还是记下了他的号码。

“前几年一个小姑娘在梅里转山的时候遇到泥石流,我们找人一起去救援的,没有救成功。你一个人千万小心啊。”他的话语里隐含着担忧。他又极其热心:“你今天就住这边吧,房费我给你付了,明天要是有顺路车我让他们捎你去察瓦龙。”

“不用了……”我说。

“如果你想今晚就去察瓦龙的话,我帮你找一下车。”恰好他听附近的朋友说等会村里有一个人要开摩托去一趟察瓦龙乡。“你可以顺路坐他的车过去。”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提布聊天的时候还告诉我,我碰到的一家三口藏族人今天中午就到了阿丙村,他们肯定是从曲那塘乘摩托过来的,不然不会到得那么早。提布说今天到这个村子的只有我们这三波。

他说的那个摩托车司机正把他的车推了过来,提布帮我把包和登山杖绑在车尾的小货架上,绑了一半突然停住,犹豫了一会:“我明天也要去察瓦龙,要不你明天坐我的车去吧,这么晚了我担心不安全。”

一个是我亦想早点出山,一个是我担心自己住在阿丙村提布会执意给我付房钱,所以我决定就这样吧,今晚去察瓦龙。临别时,他送了我一瓶可乐,提醒我平安出山后打电话告诉他,不要将他忘了。我本以为这会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

20点多的时候高原的天终于黑了下来,所有山里的动物都睁开了眼睛。星星高悬在头顶,我已看不到机耕路两侧的风物,摩托马达声与自己齐平。这个约莫三四十岁摩托车司机的汉话不是很好,我基本只能听懂大半,他还是不断地在与我说话。他的第一句话是:“你多大?”

“九五的。”

“哦啊,结婚了没有?”

“没有……”

“我们等会到察瓦龙,今晚就住一起吧。”他补充了一句,“我九三年的。”我一怔,有一种他满嘴胡话的感受。

我还以为他是说住一个酒店,就说好的。

“我们开个房间晚上一起睡。”摩托车司机重复这句话,生怕我听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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