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奔」的母亲

2022-08-11 14:55

一个和母亲从未有过亲密接触的人,会怎么理解「母亲」这个词语,又如何确证母亲对自己的爱?

在彭佳的印象里,4岁那年,生母跟一个陌生男人骑着摩托车走了,把她丢给了爸爸。直至2012年,生母因肝癌去世,彭佳和她的见面不过几次。在漫长的时间里,她生气,愤怒,她想,母亲拒绝了她,她也要拒绝母亲。成年之后,她体会到愤怒里头包裹的是悲伤,她一直放不下的是,为什么生母不爱我?

这是一个女孩的郁结。她曾经试图在继母身上建筑「母亲」的形象,但失败了。「母亲」的形象,对她来说一直是空缺的。2020年,她开始创作一个和生母有关的摄影作品。她去姥姥家取回了生母的遗物,扫描了留下的数百张照片,去了每一个生母居住过的地方,频繁地去生母的墓地,用这些稀薄的碎片重建了生母的形象——

一个没有太多学历背景的女性,可能是因为爱情,丢下铁饭碗,之后一次次被时代甩脱。她经历了计划生育、创业经商热、南下打工潮,她恣肆过,贫穷过,在47岁,还非常年轻的时候,因为癌症离世。她是时代的「耗材」,却也是鲜亮的、热烈的一生。

彭佳理解了生母的没有选择,也在碎片中证实了母爱的存在。照片里的那个女人,彭佳原来叫她的名字「李爱军」,后来叫生母,再后来标记为「mama」,现在,她知道,自己心里那个一直空缺的「母亲」的位置,已经有人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理解母亲的故事,也是一个女孩自我修复的故事。她厘清愤怒和恨意的来源,走出了长年缠绕的梦魇。她发现,自己与母亲的情感关系不会因为一场死亡、一个作品终结,它时时更新,永不停息。

以下由彭佳的讲述整理而成。

文|林秋铭

编辑|槐杨

图|受访者提供


1











2012那年,我上大四,跟同学骑车去城市周边的一个森林公园玩,路上经过了好多隧道。在一个隧道口,我接到了那个电话。她跟我说她不行了,让我回去一趟,见最后一面。

「她」是我的生母,但我没有对她用过「妈妈」这个称呼。我跟别人提起她,会叫她的名字「李爱军」,因为爷爷奶奶也这么称呼她。他们会说,你看,李爱军走了。1993年,我4岁。那年,李爱军跟着一个男的骑着摩托车走了。我当时很难过,在摩托车后面追,追呀追,但她就是不回头。

这个事情不是我看到的,是我奶奶告诉我的。奶奶跟我说的次数特别多,所以我对这件事情的印象非常非常深刻,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段回忆好像不是真实的。我问过奶奶、爸爸、姥姥,李爱军究竟为什么离开,每个人的说法都不太一样。我爸说,她爱上了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亲戚说,我爸没有家庭责任感,所以她想通过离婚考验一下我爸。最后我明白了,立场不同的人,故事的侧重点也不一样。总之,在我4岁那年,她和我爸离婚,我被判给爸爸。

离异后不久,我爸想复婚,和我老叔带着我去我姥姥家找她。屋子里有很多人,他们吵起来,相互推搡的时候,把我推到一边,磕到了柜子上,但是没有任何一个人停下来看我。我后来经常会想起那个画面,很具体的,比如说那个柜子长什么样子,比如我流了鼻血,他们还在吵。

那天回家以后,他们说我特别没用,去了也没起到什么作用。我躺在床上,觉得躯体非常沉重。小时候不太懂,只是觉得难受,身体像灌了铅一样。很久以后,因为一件很小的事情,我又有了那种身体灌铅的体验,感到崩溃,无助,没有出路,我才知道这是人在极度绝望时产生的反应。

李爱军离开之后,到她去世之前,我见她的次数不超过5次。那些年,我可能是想见她的,但是嘴上不会承认。奶奶他们当时一个劲地说她不好,说她很糟糕,他们不会说离婚是你父母感情出问题,只会说,你妈不要你了。

那时候我有强烈的被抛弃的感觉。人会用生气或者愤怒包裹住悲伤,我的第一反应是生气,等意识到那是难过的时候,我都已经成年了。我觉得她拒绝了我,所以我也要拒绝她。我不应该承认我想见她,我说离开李爱军,地球照样转,我照样OK。

但长大一些,遇到「妈妈」这个词,或者想起妈妈这个形象,我仍然觉得难过。那时我一看电视剧《小龙人》就哭,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重新看《小龙人》,才发现讲述的是小龙人找妈妈的故事。就是这个刺激吧,我受不了。

李爱军与幼年的彭佳

小学四年级,我爸再婚。我从爷爷奶奶家搬出,跟他进入新的家庭。结婚典礼上有个改口仪式,我之前叫「阿姨」,改口叫「妈」,继母就给我发个红包。那一刻其实我不抗拒。他们俩还没结婚的时候,有一次她走了,醒来以后,没人告诉我她走了,我以为她跟我爸黄了,对着空气大哭,担心是不是自己造成他们俩分手。我对着空气道歉,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我还是想要一个妈妈。

但这个渴望没有得到满足。我小时候身体不好,几次看病是继母带我去的,看了几次她不高兴了,跟我爸说,我老要看病,事儿多,「你带『你姑娘』去看病」。还有一次,她带我买衣服,我挺开心的,试了几件,我说好好看,可不可以买两件,她说了三个字,她说,「想得美」。

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后,我觉得她特别偏袒弟弟,偏袒到让我觉得有点过分的地步,有段时间我抑郁,有什么不爽都要表达出来,我就跟她说,你对我和弟弟差别太大了,让我非常不舒服。她说,不是亲生的,我没有办法。

这个事过去有三四年了,到现在,我慢慢能消化这句话了,但那时真的消化不了,只觉得难以置信。我工作以后,只要出去玩,都会给她带东西,因为我爸不是很关心她,他在家庭里面没尽到什么责任,我总觉得这个妈跟着他有点亏,每个人都需要在家庭中得到爱,我希望她能开心一点。

其实我们关系还可以,这种事情是少数,加起来可能不超过五件吧,但它们非常伤害我。我也慢慢理解,做一个继母,也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她不一定是有意的。我都能理解。但是继母说了这句话之后,我再也没买过东西。我觉得那就算了,没必要了。

李爱军与幼年的彭佳




2










——那通电话,是一个很虚弱的声音?

——好像是吧。

——她在电话里会称呼你什么呢?

——我忘了,我真的忘了,应该没有什么称呼。我光记得见她最后一面,她跟我说对不起,也不知道是哪件事对不起,反正就是对不起。可能还有寒暄,我记不住了,我只对这个印象比较深,她跟我说对不起。我说,「哦」,好像是这样。

知道她快不行的时候,我第一件事就是去买巧克力,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喜欢吃巧克力,就是接到这个电话,就特别想去买巧克力,可能是为了抚平情绪,不是悲伤,我也解释不了。

其实后来挺长一段时间我爸都想复婚,我就去问我爸,你们俩最后为什么没复婚?他跟我说,他当时想复婚,但是她那个时候好像已经和很多男性发生了关系,我爸无法接受这个事情。

到我过生日的时候,她有时会来看我,带我去买很贵的文具,比如水彩笔,一买买几十种颜色。我上初中时,是她最后一次来给我过生日。那天她化着非常浓的妆,给我带了一件我不喜欢的高领衣服,还有一些膨化食品,零食里有一包番茄酱,我没有吃,一直藏在抽屉里。

你问我青春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去找她,没有,从来没有,一次都没有。还是那样,我觉得,她拒绝了我,那我也要拒绝她。直到接到那通电话,我去见她。

她的状态很差了,瘦得皮包骨。发现的时候,已经是肝癌晚期,我看过报告,那个肿瘤有小孩拳头那么大。我舅说花了很多钱。但因为最后我姥姥给我了好多东西,我在里面发现了医院的结算单,才发现其实花了很少很少的钱,才发现他们根本就没有怎么认真救这个人。

可能救也救不回来了。那时候医院不收她,让她回家去。她住在我姥姥家的后院,是临时搭的棚子,她想一个人待在那儿,因为她常常痛得叫出来,不想让我姥姥听见。

我记得,她当时买了好多中药,堆到那个棚子的角落,指给我看,说,那就是我的救命稻草。这是她的原话。那一瞬间,我觉得人好脆弱。

最后的那次见面不超过半小时。也许是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她给了我一个绣着小女孩图案的十字绣,说送给你,作为礼物。我和我爸一人一张,是她一针一线绣的。我把它拿回家之后就叠起来,再也没有把它拿出来过。我很害怕。一个快去世的人,一针一线给你缝的十字绣,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有的时候,人会对某些东西或某些人有一种奇怪的隔阂,那种隔阂你很难描述,你就是不想碰它,你就是觉得非常不舒服,就好像一层雾,很浓很浓。

两个月后,她去世了。

姥姥让我去拿她留下的东西,其中有一张是她曾经觉得很漂亮的艺术照,大概有一米多长。照片里,她化了很一般的妆,穿着白纱,侧卧在那里。其实挺尬的,这么大的照片,她想拿它当遗照。结果我舅操办她的丧事时,突然找不到这张艺术照了,最后她的遗照是身份证上面的照片。照片放大之后,还带着证件上的网格。

你知道吧,那一幕挺戏谑的。她一直很爱美,最后是这样。

做过美容后,李爱军的连拍。她一直爱美滑动查看更多
她去世之后,我做了三四次完全相似的梦,梦见我在一座监狱里,里面有一个男人,每天都在边咳嗽边缝十字绣,咳出来的血喷在上面,这个梦让我好崩溃啊。我后来想,那个男人或许是她的变形,如果完全是她的形象,我会更痛苦。对我来说,哪怕是梦,也需要掩藏一部分痛苦。
我上大学的时候经常向天发问,为什么我不能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为什么是我呢?我只是需要一对正常一点的父母,一个基础值就足够了。
那会儿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失眠。2017年,这个问题变得更加严重,几乎每晚都无法入睡,不仅失眠,我的慢性病复发,我不想出门,不想吃饭,什么都不想干。我试过正念,跑步,去健身房练椭圆仪,吃了好久的褪黑素,还写睡眠日记,写我昨天睡了多久,写一些安慰自己的话。最后对象跟我说,你是不是有点抑郁,是不是需要看病?一开始我否认自己有病,但慢慢地,我接受了,开始寻求心理咨询。

从2017年到2019年,心理咨询做了两年,咨询师问我,你为什么这么难过?说着说着,我发现讲述大都跟她有关,比如她坐摩托车离开的那段记忆。那时,我觉得心里有很多事,感觉全身每天都在往外流很黑的脓血,我把一个地方堵住了,别的地方又继续流。

我看过一个视频:动物园有一只熊,每天都在走圈,有一天那个动物园倒闭了,熊要被放生了,结果在大自然里,它还是在走圈。一旦小的时候形成一种行为模式,一辈子都会记住这种感觉,否认和掩盖是不可能让它消失的,哪怕是十年前的悲伤或者愤怒。只有完成一次情绪的宣泄,它才能完整。


3










在被母亲的记忆折磨多年后,我想拍一个关于她的作品,把所有没扔的、和她有关系的东西,都从姥姥家拿了回来,去她一婚和二婚时居住的小区,去她的墓地,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了一遍。连着四五个月,工作日的晚上,我扫描她过去的照片,整理她的东西,翻看她的日记,周末就出去拍照,要么去墓地,要么去我姥姥那儿了解过去发生的事。我都是挑着下午4点多的时候去拍,那会儿光线很好,我不想把作品做得很沉重,很深情。

之前,我对她的了解就像一片白纸,这之后,才慢慢地变得丰满一些,了解她这一生都干了什么。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爷爷姥姥那代人支援三线,从东北来到西安阎良,在这里建厂造飞机,结婚生子。小区都是围绕着工厂盖的,叫十一区、十五区之类,以数字命名。厂子里面有子弟学校,大家生活得很紧密。八十年代,这儿出现了一个俱乐部舞厅,年轻人喜欢蹦迪,她和我爸就是在迪厅跳舞认识的。

我姥看不上我爸。小的时候,他被同伴用雪球把眼睛砸成了高度近视。那个年代的人不知道什么叫高度近视,谣传我爸是瞎子,是残疾人。所以我姥不愿意。但她愿意。她最初也在国企工作,因为早婚,没有到达国企要求的适婚年龄,就转到了附属的食品机械厂,相当于扔掉了铁饭碗,失去了一个稳定的工作。我爷我奶的说法不同,他们说是她觉得当工人太累了,所以换了一份工作。我也分不清哪个说法是真的。
李爱军的第一段婚姻,她穿着红西装结了婚,而后生下彭佳。她去世后,彭佳去了她第一段婚姻居住的小区,拍下了小区现在的样子滑动查看更多
这个婚姻一开始没有得到祝福。婚后也不幸福,我爸不是很顾家,从结婚的时候就喜欢摄影,一到双休,人就跑没了,脾气也不好。她觉得,我爸不能给她幸福,干脆地选择走了。她不要我的原因可能是希望二婚更容易一些,毕竟女性带孩子,二婚确实很难。

离开我父亲后,她又谈了几段恋爱,没什么结果,食品机械厂也倒闭了。1995年,她跟一个当地有权有势的男人结婚了。她在日记里写,要开桑拿浴了,「这又是一段新的生活」。那段时间,她做桑拿浴的女老板,生活不错,钱也不少。我想起曾经有一天,我爸的一个朋友来跟他聊天,说我去你前妻的桑拿浴体验了一次,她不停地摸我的口袋。我在旁边听着,感觉很不适。

她和小姐妹在桑拿浴门前留影。现在,这块地方变成了一个烟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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